朱振派来的工匠,一到达这里,便将此处造纸作坊占据,将胡家的工匠统统赶走,俨然一副“鸠占鹊巢”的恶劣模样。对此胡家人,虽然表面上忍让,但是说心里没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胡家之所以一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因为他们自信,这群人生地不熟的家伙,没有他们配合八成造不出纸张来。要知道,造纸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没想这群人来了才没几天,便已经着手生产了,还在着手改进技术。不过若是仅仅如此,胡莱还是不会满意的,他会有一种这一次白哭了一场的感觉,若是不能在品质上精益求精,自己何必跟朱振合作?抱大腿成了引狼入室吗?朱振尚未发言,那仆役却介绍道:“回胡家主的话,自然是造出来了!”“那纸张的品相可比得过我们胡家之前生产的纸张?”胡莱继续追问道。那仆役回应道:“回胡家主,咱们朱家的造纸作坊,虽然也追求质量,但我们将更多的心力却用在提高生产效率上。因为每个工匠,都将让华夏每个家庭都拥有自己的书房为己任。”语气恭敬,但神情却是傲然。胡莱愣住了。一个小小的仆役也敢跟我面前大言不惭?不久之后,胡莱回过神来,怒极反笑,指着这个仆役说道:“简直笑话!你是作坊的仆役,连个工匠都不是,就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提高生产效率’?就敢说让华夏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书房?你可知每一刀纸张的造价几何?运到别处的费用几何?天下百姓每年的收入又是几何?一刀纸张可以抵得上一户小户人家一年的收入,买了书,他就不吃饭了?”仆役看了看朱振,见家主笑吟吟的抬脚往作坊那边走去,并未制止自己的失礼,心中有数,便跟在朱振身后,对着胡莱说道:“所以,我们才更加注重生产效率,节省成本。”胡莱对这个仆役极其不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当真是伯爵的仆役,说话不怕闪了腰!即便是再差的纸张,造价也非是一般农户可以承担的,否则古往今来为何天下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买得起书,读得起书?”这次不用仆役说话,朱振已然一边走一边慢悠悠说道:“所以,让天下百姓都买得起纸张只是最初的成果,本伯的志向,是让天下百姓都读得起书!只有每个人都能读书,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明事理,这样才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是说说么?我要让这黄金屋,变得遍地都是。”胡莱直接无语……这得是多骄狂的人,才能说得出这般豪壮至近乎于梦呓一般的话语?书是奢侈品,非薄有资产的人家不能承担,因此知识只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从而形成家族门阀。这种现象虽然在宋朝科举取士之后有所改变,但是耕读传家依然不只是说说。往往一家人是读书人,他的后代人依然是读书人。这在江南俨然形成一种新的种类,叫学阀。若是全天下的人都读得起书,则寒门必定崛起,哪里还有什么世家门阀?书是人类认识的载体……有知识的人把所见所闻或所思所想记录下来,成为书,是智慧的结晶。一个民族的精神文明,表现于这个族群的精神生活中,也储存于这个民族长期流传的典籍书册中。严格意义来说,这个时候的书籍是整个族群千万年的生活、奋斗所累积的成果,并不是某一个先贤圣哲的伟大成就……古代的书,最初是人工写的,商朝有了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甲骨文,尽管那时还不能算是书。甲骨文、铭文、篆书,一直到了春秋至两汉期间,多用简、帛记录文字而成书。刻写在竹片上,再贯穿成册的称简策,写在丝织品上,可用轴卷的称帛书。所以古代称书为一册书或一卷书。西汉时发明了造纸术,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至此,写书用的材料渐由纸张代替。到了隋唐出现了雕版印刷,由于印刷术的兴起,书才逐渐由竹刻手抄改为刻板印刷,并由卷轴变为册叶形式。在造纸的技术尚未得到更加普及和简便之前,无论是甲骨、铜器亦或是竹简、木牍,还是蔡伦改进的纸张,都是极其稀少和贵重的东西,价值不菲。因此每当藏书人得到心爱之书,总习惯捧于手中,摩挲观赏一番,细把名家批校,孤本秘籍,毛抄黄跋。从而见之心暖,读之色舞,视如珍宝,爱不释手。兴悦之余,一方篆印,持重盖上,便是某氏藏书……自此,本应作为文明传播载体的书籍,变成了藏书人的私物,或珍而视之,或束之高阁,出去本家子弟之外,外人从不得一窥究竟。知识,便成为了奢侈品,与绝大多数的人无缘……为何在是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科学知识能够取得爆炸似的发展进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各种传播知识的载体愈来愈普及,各种各样的知识能够更容易被绝大多数的人获知,从而量变引发质变,获得爆炸似的突破。但是在元末,纸张的稀缺和昂贵,成为限制书籍流通和知识传播的最大障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朱振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要让天下百姓都读得起书”这样的话语,简直不啻于痴人说梦。胡莱心中腹诽,却闭上嘴巴,未与争辩。从商生涯,让他知道大多数像是朱振这种大权在握的人物,脑子都不太好使。所以自己还是不要跟他整编为好。口舌之争,于事无补。争到最后,亦要事实来说话。胡莱抿着嘴,跟在朱振的身后,心里在琢磨着某倒是要看一看你们房家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技艺,能将珍贵的纸张变成人人都买得起的俗物……那名朱家的仆役一路引领二人,正巧路过作坊外的两座高高的却无门窗的房子。一条水流湍急的溪水自山上倾泻而下,一路奔流,注入山脚下的那一条宽阔平缓的溪流之中。一溜儿巨大的水车便建在溪水之畔的房子旁边,溪水奔流,水车翻滚,隆隆的响声清晰可闻。不远处有几座露天的锅灶,灶下正燃着火,锅内热水翻滚,水汽蒸腾。胡莱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诧异道:“此处何时立了这几座水车?”对于那正冒着水汽的锅灶他倒是并不意外,造纸的原料是要经过蒸煮舂烂之后,才能使用的,而经过蒸煮之后,原料更容易舂烂。只是这水车用来做什么?那仆役说道:“不过是一处水碓而已。”胡莱恍然,连连摇头说道:“水碓的确省时省力,不过以之舂米尚可,若是用来舂烂竹篾纸浆,却是不妥。水碓一旦连续运转的时间过长,其轴心便极易磨损,不得不频繁更换。舂米只是一阵,但舂烂竹篾纸浆却需要日复一日长年累月,若是停止,便跟不上造纸的速度,徒然费力而已。”一侧的朱振笑而不语。胡莱皱眉说道:“大总管何以如此不屑?江南多河流,因此水碓遍布。此物在江南乡间随处可见,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不仅是江南,便是黄河以北等地,水碓亦是随处可见。说白了,此物不过是进一步利用水力、杠杆和凸轮的原理去加工粮食,这种用水力把粮食皮壳去掉的机械,技术含量并不高,在民间流传甚广。自两汉发明水碓以来,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江南乡间,依旧在使用……胡莱所说的,正是古代水碓的一个严重制约——没有材质优异的轴承。古代的轴承仅仅是以铸铁浇铸,然后涂抹动物油脂稍坐润滑,仅此而已。试想,如此简陋的轴承怎能承担庞大的水车常年累月的转动?不报废才是怪事……朱振呵呵一笑:“水碓与水碓不同,水车与水车亦不同,正如人与人不同,你与我不同一般……”这话说的……胡莱气得只想咬牙!您一个堂堂的帝国伯爵、一声平章政事有必要在我这个落魄之人面前显示存在感么?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讽刺!胡莱气得要死,却有无可奈何。因为人家朱振并没有说错……“呵呵,不服?不服就让你长长见识,看看我房家出产的水碓,与你那‘遍布江南’的水碓有何不同之处。”朱振打击了胡莱一通,心情不错,便领着他走进水碓房。朱振虽未来过此处,但是房家的轴承却是在他的“指导”下却得突破性的进展,将之用在水碓之上亦是他的建议,自然轻车熟路的便寻找到水碓房里每一个巨大齿轮中心的轴承,指给胡莱看。其实朱振的水力锻锤,便是由水碓演化而来。只不过现在给它装上了轴承,使得功率的损耗更小,效果更大而已……那仆役则一直跟随在侧,此时充当起了解说员:“这些齿轮和外面的水车之上都安装了轴承,此物乃是家主亲自所造,用钢口最好的精钢,采取一系列精密的技术操作,可以大负荷连续运转两个月以上毋须更换,轻易绝对不会出现破损碎裂等等故障,可以保证水碓的连续运转。”水碓房内,并不是胡莱以往常见的“轮舂”,就是水碓带起数枚木锤反复夯打,碓声如桔槔,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荡。而是一组组巨大的齿轮带动着四盘石磨,齿轮咬着齿轮,被外面的水车通过连杆带动,正眼花缭乱的快速转动。至于仆役所说的“轴承”,其实是看不见的。但是齿轮如此快速的转动却不闻以往“咯咯吱吱”的摩擦声响,便知这种“轴承”的确非同一般。不停有杂役出来进去,将外面锅灶之内蒸煮稀烂的竹子原料运进来,缓缓倒入石磨上的两个磨眼,然后被石磨中间接触面上都錾有的排列整齐的磨齿磨碎,纸浆便从石磨的下方流出……整个过程轻松愉快。不过现在的纸浆还不能用来直接抄纸。磨好的纸浆流入旁边一个池子中,有仆役将其舀出,倒入一个石槽当中,并在其中加入另一种浆水,有一个小型的锻锤一刻不停的反复敲打。这是因为竹子磨出的纸浆中纤维缺乏必要的柔韧性,纤维与纤维间的结合力还不够理想,如果用它抄纸,纸张会疏松多孔、表面粗糙、强度低,不能满足使用的要求。而最后加入的浆水,则能够使纤维表面产生天然半纤维素胶粘剂,来强化纤维结合力和物理强度。胡莱自然不知道这种浆水为何物,便问道:“此浆水由何物所制?”朱振看着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