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人未到声先至。少年迫不及待的声音远远送来,重物在地面拖沓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咚、咚、咚。他步程雀跃地赶向心仪之人所在的方位,“这是今天的猎物。”银雀头也不抬,拧着眉头碎碎念:“我接错线了吗?应该接红蓝?这个线圈不对啊。可是如果接黑红的话……”露天大棚下,一地机械零件以中间的人为核心向外铺开,让外面的人没法进去,里面的人没法出来。伏野寻识趣地在零件圈的最外层刹下脚步,仿佛隔着银河相问,“独角兽的皮,要吗?”听到感兴趣的事情,她才抽空从小世界里抬起头。少年穿着劲装,勾勒出精瘦的腰身。他特意整理过打斗的狼狈痕迹,拭净脸上被溅上的腥臭血液,抚平袖口领口褶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脸上露出邀功待夸的笑容。只有面不红气不喘拖拽着一匹一百二十斤的独角兽尸体的左手手腕,展示出某些犀利而粗暴的特质。银雀无视了他昂首挺胸的小表情,侧着视角看他半遮半掩放置在身后的独角兽,死状惨烈,兽皮不知怎么划得七零八落,表情并不安详,“皮不要了,把角割下来吧。”“好的。”伏野寻把尸体踹开,将自己往她眼前塞,牢牢占据她整个视野,“那还是我烤吗?独角兽的肉,炖着更好吃,又软又嫩。”他瞳色深黑,深得像烧过的碳,看不见瞳仁所在,这样看人时,妖异得像要吃人。银雀敷衍地点头,他又委屈地说:“我们没有锅。”没有锅吗?银雀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天天吃烤肉,搭个架子和刀叉就完事,角落里的锅被她熔了测试材质了。“那你去找……”银雀养成了一个遇到问题就用食指敲点侧额的习惯,好像这样就能把纷乱的错误驱逐出脑海,“找婷婷姐吧,借她的锅用用。”她的食指滑到左耳边上,顺口提醒:“这里,有半滴血没擦干净。”她转过身去找被她不知塞哪的羊角锤,伏野寻懊恼地用袖口抹耳朵,果然一朵血。他一面擦,一面说,“姐姐,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你吗?”那语气怯弱又可怜的。银雀看他一眼,“你怕婷婷姐不借锅给你?你告诉她,炖好的汤见者有份就可以了嘛。”可是,我明明是为你打的猎物。伏野寻垮下眉角,好像路边得不到主人欢心的流浪狗。银雀叹了口气,脚尖点着零件的边儿跨出圈,“走吧走吧,我们去借锅。”工作重要,口粮也重要。为提供口粮的合作伙伴提供厨具是她的应尽义务。她风来雨去似的,伏野寻不得不丢下沉重的猎物才能合上她松快的步伐,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指尖绕着一个线圈滴溜溜地灵活转动。伏野寻盯着那个线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取代它的位置牵她的手。银雀手一顿,旋转的线圈收拢在掌心里,转身跨步到他身后,不知道这男孩怎么总爱跟在她身后慢吞吞的,推搡他笔直的肩膀噔噔往前走,“走快点啦。”伏野寻刻意收拢步伐,心安理得地被她推着走,“嗯嗯嗯嗯——”推了一会儿,银雀眼睛不在这了,斜斜地走向另一边,“这……”伏野寻扭头看是什么东西跟他争宠,他姐姐一脸赞美地捡起一根半人高的树枝,嶙峋分叉,“又长又直!”“是啊。”他心想,下次烧烤就把它烧了,连碳灰都碾碎洒了。银雀顺手把三叉神戟一样的树枝搁他怀里,“先放着,等我再捡到一些漂亮的石头和珊瑚贝壳,就给你串上枝做个好看的灯饰。”那就不烧了。他拎着半人高的巨枝,高兴地笑:“好啊,我等你。”银雀比划了枝跟他的高度,“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才过去半年,少年原本和她相差无几的身高,不知不觉已经高出她大半个头了。这个年纪窜得太快,容易抽条,来不及增长的肌肉薄薄地覆盖在快速生长的骨骼上,长成了水嫩的青葱。那是特有年纪才会秉持的身姿。抽条抽出的高挑清瘦,没让他变得孱弱易倒。他说:“你终于发现了。我还有得长呢。”银雀目测一眼他的头顶,“是啊。我家门框限高一米九,你再这么高下去,就进不了我的屋了。”“……”伏野寻嘚瑟的笑僵硬在脸上。那怎么办,他不想被她家拒之门外啊,不能再高了。三两步插科打诨,她们终于看见婷婷姐,正在育种,培育筛选不同花色和产量的花种。婷婷一眼扫来,伏野寻很自觉地后退两步,让他姐姐顶上去,“婷婷姐,借个锅,请你们吃肉喝汤——”还是要分给她们。伏野寻低下眼看脚尖。婷婷高贵冷艳地说:“自己去拿。”银雀揪过他的衣角小声耳语,“你别这么小气,一百多斤肉我们哪里吃得完?明天有明天的新鲜,今天有今天的快乐。”“我可以吃——二十斤。”银雀吃惊地侧目:“我只能吃——两斤。那也还剩几十斤。你要放起来明天吃吗?”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物种,总之不像人,力气巨大,吃得也巨多。伏野寻亲昵地和她咬耳朵,鼻子接受她传来的气息,也把气息往她耳朵里灌,“放五十斤吧,明天我不去打猎了。”匀出他一个人一顿的量,都够一堆人吃好几顿了。银雀轰他:“去去,洗锅烧水搬肉。”等他走开,婷婷才收起五颜六色的种子,“他还缠着你呢。”“小孩子嘛。”“谁家小孩子这么凶猛?”一二百斤的野兽说宰就宰。“其他种族呗。”“你……”婷婷瞧她这随心所欲的态度,欲言又止,“你不该救他的。”“也不是我想多管闲事的。”银雀叹了口气,“谁叫我那破机器人正好撞他身上了?这要出事了,我还是间接杀人。”“反正,你自己警惕。”“他心地不坏。我也没什么能让他图的。”婷婷一脸不赞同,但不再多言。完全藏在角落阴影里的少年,阴郁低沉。她原来也不想救他吗?可是她救了他。也只有她救了他。这一片地小,邻里间熟悉热络,眼见露天搭起大锅炖汤,人手一把香喷喷的配料,带着柴火和碗排队上来,连绵的谢意氤氲在蒸腾的热气中。五十多斤的独角兽肉是隔壁丁大哥用精湛的刀工切成一片一片下锅的,轻轻地漂浮在白浓滚烫的汤面上。十多个人围着一口容下几十斤肉的大锅,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闲聊,锅底的柴火烧得旺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闹哄的人声被大锅隔碎了,银雀捧着陶瓷碗,舒舒服服地躺在专属小板凳上,“分享才有快乐,对吧?”她负责搭个桥,他负责狩猎,她们负责后勤,总之各司其职各得其乐。她这一碗还没喝完,旁边的少年已经精准飞筷连夹三碗满当当的肉,和一些认不全但闻着香的配料。他忙着跟人夺食,难得没反应上和她搭话。银雀瞧着他一碗又一碗马不停蹄地灌……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摸他紧身劲装下的肚皮,“怎么一点都不撑的?”伏野寻被她摸得肚皮缩了缩,筷子停在半空,无辜地看她。无辜得像没吃饱想讨亲。多大个人了,银雀抬起脚尖轻踹他小腿,“吃你的去。”装乖落空,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她碗里打转,她顺手塞他手里,“我吃饱了。”哪里有吃两斤,最多二两。他腹诽着,有滋有味地品尝她碗里的馈赠,不舍得囫囵。银雀没事干,抽出身后的干树枝给锅底加柴火,伏野寻环视一圈,突然问:“我那根树枝呢?”银雀看了一下也没看见,“可能被我顺手丢进去了。”“不是你。”眉头拧起来,他一直在这边看着,她就加了这一次柴,“被别人丢进去了。”他就要起身去看一圈锅底没烧透的柴根,他握过那根树枝,知道底部是什么样子,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烧了他的枝。这些叽叽喳喳的人全都不知死活。兴师问罪的气势太浓了,银雀连忙按下他,“我再给你捡一根更漂亮的,这根算了。”“可这是你送给我的……”“那也已经没有了呀。”银雀拉着他的手,“只好等下一次了。”“这是你送给我的。”他固执地重复,“别人拿走了我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呢,真愁人。银雀看着他生气又委屈的脸,眼看着连她也要一起恨上了,“那你过来,我送你一点别人拿不走的。”伏野寻黝黑不见瞳仁的眼睛盯着她,不情不愿地靠过来。银雀按着他的脖子,粗鲁地亲一口他的左脸,“好了,你乖一点。”噗。伏野寻手里的汤洒了一腿。银雀连忙跳开,“好烫!”约摸是也有点不好意思,她逃远了,留伏野寻一个人在喧闹里独对空荡的小板凳,表情莫测。细微的啵唧——在他脑海里擦出一道绚丽而转瞬即逝的火花。*银雀,详见一百日纪念章小温说的“银喉长尾山雀”。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姨母笑,不容易啊_(:3」∠)_